回鄉記、獻給六叔

2013年11月10日大清早，懷著百般複雜心情，隨家父去一個被我認定為是可免則免的地方。儘管常聽人家稱讚那兒某些地方的景色怎美很值得一遊，我一絲心動亦不曾有過。可能是童年陰影使然，有了自主權之後，鮮有踏足此地。今趟回去，是特意探望數十年沒見臥在深切病房中的叔叔，亦可能是最後一面了。
爸在想當年時提過，他十來歲時鄉下大饑荒，吃也吃不飽，於是他隻身逃到香港來。爸各種各樣工作都做過，工餘時間就努力地學習英語，結果給他考進了銀行，正因如此，在港出生的我們，生活尚算安穩。爸上有父母、下有弟妹在鄉下，因此每年聖誕節，總逼令我們舉家回鄉，盡帶物資回去之餘亦要盡量穿多些衣服在身上，好等離開時除下給鄉下的親戚。有時天公不做美，回港時天氣轉冷因穿少了衣服而病倒了。
It’s my homeland but not where my heart belongs to.
當時亦遭到大人諸般恐嚇及警告，過關時若問起爸爸做什麼工作，要說是工人，萬萬不能說打銀行工，記得那時有個口號是打倒資本主義。亦不要亂說話，說錯一句以後就會見不到爸媽。當時曾想過裝傻扮啞，但又怕扮得不似，反而激怒了他們。入黑房搜身亦試過一次，很可怕的記憶，永世難忘。亦記得有一個人因為帶了幾個新奇士橙而被捉走了，當時亦有個口號是打倒x國。折騰了大半天逐一問過話寫過介紹書，之後還要齊集一處一排排的站著，唱隻「東方紅太陽升」才給解散。那一幕幕的情景，今天仍歷歷在目。
家父近幾次回鄉回來說，叔叔四個兒女當中，排第二的兒子最孝順、念舊及重親情。而我這位堂弟亦常掛在嘴邊，他小時候多得伯父的接濟，現有能力一定要好好待他，即是家父。而堂弟今天已是「讓一部份人先富起來」的那一部份人。身型亦隨而有小許發脹的他，已在過境巴士停站處等候我們，迎來的是強而有力的握手方式，及他熱切的招呼。
The old hometown looks totally different
....O yes, they all come to meet me and smiling sweetly
堂弟用他的外國進口名車載著我們，向著他的豪華住所進發。車程中我嘗試從他兒時的模樣重塑他現在的樣子，及尋找數十年前點點滴滴的記憶，朦朧的畫面中他還只是四五歲左右，在河邊撈得小魚連跑帶跳的去四姑婆家給她享用，拿得麵包又會立即跑去遞給被困在幼兒院的三弟，掛著兩行鼻涕的三弟，在長條木柵夾縫間接過麵包，急忙塞進嘴裡，像餓了很久似的。那處與其說是託兒園，不如說是孩童集中營還來得恰當。骯臟的小孩，也有號哭的嬰兒，隨地坐臥，沒人理會。反觀今天的小霸王，真的是天與地。那時，幼小子女早上都會被帶到那裡(收監)，因大人們不論男女都必須要勞動，當然叔叔嬸嬸亦不例外，記得還會分別屬於第幾生產大隊這樣子。
翻看叔叔嬸嬸的結婚照，那時年華正茂的嬸嬸，雖穿藍衣素服，
土土的將頭髮左右紮成兩條辮子，仍難掩她是個美人胚子啊！
爸家的女性，通常不主張出嫁去，好待日後她的兄或弟有了自己的家庭、有了兒女，便可幫忙照顧，甚至幫補一份家計，先母總說他們這樣太自私了。我的大姑婆、四姑婆、爸對下的妹妹我的三姑姐都沒嫁人，還有一些堂姑姐亦是，是名乎其實的老姑婆啊！
記起那些年學彈結他時唱的歌曲其中一句歌詞，
don't let her die an old maid, but take her out of pity
大姑婆在我十多歲那次回鄉時過身，之後四姑婆和三姑姐同住一起好得有個照應，她們較喜歡鄉間的生活，於是堂弟三年前在那兒給她們重新蓋了一棟兩層高的房子。數月前四姑婆以九十多歲之齡在夢中辭世，七十多歲的三姑姐，孑然一身，堅持繼續住在那間屋裡。幸好她還有我堂弟這一位孝順的子侄，處處關顧。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
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那朝早，堂弟把三姑姐接到他家中，好讓我們相見。三姑姐面龐清秀如昔，但添了許多皺紋。慣常當家作主的我，在慈愛的長輩面前，變回一個小女孩，輕輕的挽著三姑姐的手臂，道不出的幸福感覺。三姑姐，若有下一次回鄉的話，我會陪您在鄉間小住，拖著您的手，和您漫步穿插於村與村之間。看看那時在村口牆上「毛XX是我們偉大的..大海航行靠舵手」的紅色大字，會否因歲月的洗刷而褪了色，或早早已被塗料蓋過。很想知道，村口的那個池塘的池水乾涸了沒有？還有小魚在游嗎？就算堂弟的豪宅怎豪，我也情願住在您這裡，因這兒才有我兒時的溫馨回憶，我記掛的人。
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
堂弟出錢又出力，特意召集了各方親屬，在酒樓飯桌上與我一一相認。七姑姐的女兒，我的表妹，幾歲分別後就沒見過面，如今她的女兒都已廿多歲了，圓圓的臉蛋，樣子長得竟與她母親兒時一模一樣，像倒模出來似的。我們親戚之眾，未計有些因事未能赴宴的，已足足坐滿了三圍枱。堂弟濃情美意的安排，銘記心中。我們互道近況後，離不開的話題都是叔叔的病況及可用的治療方法。
I’ll remember you ALL！
好不容易等到四時正探病時間，限一個小時，只許一個探完出來才放下一個進入病房。入病房前先要將所謂的保護衣穿在外面，及換上他們預備的(想當年的)膠拖鞋。探完病從病房出來的就將那件保護衣及拖鞋脫下交給下一個預備進入病房的人穿上，一個接一個的，都是那對拖鞋、那件保護衣。好大個問號在頭頂，究竟他們在保護些甚麼？到底他們想保護誰？萬般不願，尤幸不用被扣帽子。又想到將要單獨地面對一位病重的人，怕不曉得用那些適合的安慰語句。
他們見最後從病房出來的是三姑姐，即抓著這位老人家，把「水蛇春咁長」的帳單交給她，事實是這次叔叔的醫療費用全由堂弟一人支付，已前後付了數次，都是個不少的數目。尚算有點醫學常識的我，除了硬要說會有奇蹟之外，當然知道實際情況。親戚們在議論著，只要一日付足鈔票，他們也會用盡全力去保著他的性命，但亦即是令到病人越加痛苦。但為人子女的，又怎忍心去作決定呢！

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乾

數十年沒見，再見卻在深切治療病房中，沒有重聚的欣喜，更要藏起傷痛。我脫下口罩，好讓您認認您面前的我...

「我認得你，不如你爸所說的...」很討厭老爸這樣介紹我，歲月催人，自然定律。但您，依然和我印象中數十年前的您沒太大分別。

我們傾談時，一位像是醫生的年青人走近您床前，您向我拋出一個要收聲的眼神。他走開以後，您神色凝重像是說著秘密似的和我說「他是...，想聽我們在談什麼！」當他一再走近時，您又再作個眼神叫我收聲。叔叔，那些日子已經遠去很久很久，但您的心仍停留在那段日子逃不出來。我不忍看到思路敏捷清晰的您，卻困了在駁上了許多儀器、功能漸失的身軀中，很心痛。

我記得您寫得一手好書法，全村的文書事宜都由您包辦。小時候常收到您寄來的信，雖然看不懂書信的內容，但就很欣賞您帶點秀麗獨特的字體，您的文學修養應很不錯。

「相見時難別亦難...」您聲線漸弱，我已聽不到您有沒有再唸下去。您別過面，合上雙眼，眼淚從您眼角落下。任我怎努力地找些說話來安慰您，您只微微的點頭，雙眼依然敝著，相信那時您應認為那些全都是廢話而已。

請不要佇立在我墳前哭泣
我不在那裡、我沒有沈睡不醒
化為千風、我已化身為千縷微風

翱翔在無限寬廣的天空裡
秋天、化身為陽光照射在田地間
冬天、化身為白雪綻放鑽石光芒
晨曦升起時、幻化為飛鳥輕聲喚醒你
夜幕低垂時、幻化為星辰溫柔守護你

請不要佇立在我墳前哭泣
我不在那裡、我沒有離開人間
化為千風、我已化身為千縷微風

翱翔在無限寬廣的天空裡
化為千風、我已化身為千縷微風
翱翔在無限寬廣的天空裡
翱翔在無限寬廣的天空裡
六叔已於 2013/11/13 晚離開我們，
去了一個沒有疾病煎熬、不會再有分離傷痛的地方。